莊子送葬,過惠子之墓,顧謂從者曰:「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,使匠人斫之。匠石運斤成風,聽而斫之,盡堊而鼻不傷,郢人立不失容。宋元君聞之,召匠石曰:『嘗試為寡人為之。』匠石曰:『臣則嘗能斫之。雖然,臣之質死久矣!』自夫子之死也,吾無以為質矣,吾無與言之矣!」
管仲有病,桓公問之曰:「仲父之病病矣,可不諱
雲,至於大病,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?」
管仲曰:「公誰慾與?」
公曰:「鲍叔牙。」
曰:「不可。其為人潔廉,善士也;其於不己若者
不比之;又壹聞人之過,終身不忘。使之治
國,上且鉤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其得罪於君
也將弗久矣!」
公曰:「然則孰可?」
對曰:「勿已則隰朋可。其為人也,上忘而下畔,
愧不若黃帝,而哀不己若者。以德分人謂之
聖;以財分人謂之賢。以賢臨人,未有得人者
也;以賢下人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其於國有
不聞也,其於家有不見也。勿已則隰朋可。」
註:
1.郢:春秋時楚國都邑。 2.堊:今之石灰。
3.匠石:古之善技木匠也。 4.斤:斧。
5.聽:隨意。言不輕心。 6.質:對象。
7.病病矣:病重時。 8.謂:應諱字之誤。
9.屬國:託付國政。 10.絜:通潔。
11.不比之:比,親近。意為不與為友。
12.上且鉤乎君,下且逆乎民:成玄英疏: 「上以
忠直約束於君,下以清明逆忤百姓。
13.隰朋:姓隰,名朋,齊之大夫。
14.上忘而下畔:上忘其國,下離其民。聖人之治。
15.不聞:不苛察。 16.不見:不干涉。
譯:
莊子送葬,經過惠子的墓地,回過頭來對跟隨的人說:「郢
地有個人讓白堊泥塗抹了他自己的鼻尖,像蚊蠅的翅膀那樣
大小,讓匠石用斧子砍削掉這一小白點。匠石揮動斧子呼呼
作嚮,漫不經心地砍削白點,鼻尖上的白泥完全除去而鼻子
却一点也没有受傷,郢地的人站在那里也若無其事不失常
態。
宋元君知道了這件事,召見匠石說:『你為我也這麼試試』。
匠石回答說: 『我確實能削掉這一鼻尖上的小白點。雖然如
此,我可以搭配的伙伴已經死去很久了。』
自從惠子離開了人世,我没有可以匹敵的對手了!我
没有可以與之辯論的人了!」
管仲生了病,齊桓公問他:「你老的病已經很重了,
不避諱地說,一旦病危不起,我將把國事托付給誰才
合適呢?」
管仲說:「你想要交給誰呢?」
齊桓公說: 「鮑叔牙。」
管仲說:「不可以。鮑叔牙為人,算得上是清白廉正
的好人,他對于不如自己的人從不去親近,而且一聽
到别人的過錯,一輩子也忘不掉,讓他治理國家,對
上勢必約束國君,對下勢必忤逆百姓。一旦得罪于國
君,也就不會長久執政了!」
齊桓公說:「那麼誰可以呢?」
管仲回答說:「要不,隰朋還可以。隰朋為人,對上
不顯示位尊而對下不分别卑微,自愧不如黄帝又能怜
憫不如自己的人。能用道德去感化他人的稱作聖人,
能用財物去周濟他人的稱作賢人。以賢人自居而駕臨
于他人之上,不會護得人們的擁戴;以賢人之名而能
謙恭待人,不會得不到人們的擁戴。他對于國事一定
不會事聽聞,他對于家庭也一定不事事看顧。不得
已,那麼還是隰朋可以。」
(莊子寂寞,躲在宋國蒙城的丘陵地區管理國營漆園。做小吏,工資低,不得不設館授課,補貼傢用。他的老家就在蒙城,子女多,負擔重。朋友很少,能在壹起論論道的幾乎沒有,這就更寂寞了。
有壹天,莊子領著學生為壹個窮朋友送葬,路過已故相爺惠施之墓,見墓草淒涼的青青,想起從前他同墓中人的爭論,不勝感慨,乃回頭向學生講了壹個故事。
話說楚國郢都有個泥匠,手藝絕精,長袍大袖給泥牆刷石灰,而袍袖不污渍半點白痕,卻又刷得又快又匀。壹個徒弟不小心,濺了壹滴石灰漿在郢都泥匠的鼻尖上。郢都泥匠不願意拭擦掉,那樣做他認為有損職業榮譽。待鼻尖上的石灰漿乾透了,凝成白痕壹點,他叫徒弟去請著名木匠大師,單名石,人稱匠石。匠石來了,郢都泥匠兩手插腰,站了個騎馬桩,大聲說:“斧掉吧!”匠石右手握著長柄斧子,側身揮臂,旋轉成風,閉緊眼睛,只用靈耳傾聽,逐漸逼近郢都泥匠的鼻尖。就那麼嚓的壹聲,肉耳聽不見,便斧掉了鼻尖上的白痕,而不傷及鼻尖,郢都泥匠站在那裡,臉不改色心不跳,眼睛都沒有眨一眨。
後來,宋元君知道了,派人去請匠石,說:「表演給寡人看看吧。」匠石說:「我曾經斧掉過,不錯。可惜我的唯壹對手,那個郢都泥匠,他去世多年啦!」
莊子講完這個故事,遙向惠施之墓拱手行禮,說:「先生啊,自從你死後,我再也找不到夠資格的對手了。我去找誰爭論呀。寂寞啊寂寞!」
齊國相爺管仲,創造霸業有功,齊桓公尊稱他仲爸,國務交給他管。管仲病了,齊桓公去慰問,說:「仲爸,你老的病不好說啦。我不能再瞞著你老啦,就直說吧。如果病情繼續惡化,我該找誰接你的班,掌管國務?」
管仲說:「你打算交給誰?」
齊桓公說出了鮑叔牙的名字。鮑叔牙與管仲友善多年,情同弟兄。當初齊桓公奪得王位後,任命鮑叔牙做相爺,是鮑叔牙堅辭不幹,力薦管仲做相爺的。現在輪到鮑叔牙了,齊桓公想。
管仲說:「不行。鮑叔牙為人廉潔,做清官可以,做宰相不行。能力比他低的,他不放在眼裡,誰犯錯誤,他知道了,終身不忘。他掌管國務,不當和事佬,上不討好君心,下不迎合民意。這樣下去,要不了多久,就會得罪你啦!」
齊桓公說:「那你認為誰合適?」
管仲說:「如果找不到更合適的,隰朋就行。隰朋為人呢,能使上級放心得忘記了他的存在,能使下級向心地團結在他的週圍。隰朋態度謙虛,常常檢討自己哪些方面不如軒轅聖人,還主動關懷那些能力比自己低的同僚。能給人以思想教育,那是聖,不說了。能給人以物質好處,這是賢,不妨談談吧。有兩種賢,壹是高高在上的賢,壹是低叁下肆的賢。高高在上的賢,普降甘霖,仍不討好。低叁下肆的賢,施點滴恩,穫湧泉報。隰朋屬於後壹種賢。還有呢,處理國事有時候裝裝聾,處理家事有時候裝裝瞎,也是他可貴的優點。如果找不到更合適的,隰朋就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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