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知曰:「四方之內,六合之裡,萬物之所生惡起?」
大公調曰:「陰陽相照相蓋相治,四時相代相生相殺。慾惡去就,於是橋起。雌雄片合,於是庸有。安危相易,禍福相生,緩急相摩,聚散以成。此名實之可紀,精之可誌也。隨序之相理,橋運之相使,窮則反,終則始,此物之所有。言之所盡,知之所至,極物而已。睹道之人,不隨其所廢,不原其所起,此議之所止。」
少知曰
:「季真之莫為,接子之或使。二家之議,孰正於其情,孰偏於其理?」
大公調曰:「雞鳴狗吠,是人之所知。雖有大知,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,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。斯而析之,精至於無倫,大至於不可圍。或之使,莫之為,未免於物而終以為過。或使則實,莫為則虛。有名有實,是物之居;無名無實,在物之虛。可言可意,言而愈疏。未生不可忌,已死不可阻。死生非遠也,理不可睹。或之使,莫之為,疑之所假。吾觀之本,其往無窮;吾求之末,其來無止。無窮無止,言之無也,與物同理。或使莫為,言之本也。與物終始。道不可有,有不可無。道之為名,所假而行。或使莫為,在物一曲,夫胡為於大方!言而足,則終日言而盡道;言而不足,則終日言而盡物。道,物之極,言默不足以載。非言非默,議有所極。」
註:
1.相照:相應的意思。
2.相蓋:相害。蓋通害也。
3.欲惡去就:乃欲、惡、去、就四種意向。
4.橋起:矯起。 5.片合:半合。雌雄各半相合。
6.庸有:常有。 7.志:通誌,記也。
8.橋運:矯起而運行。 9.季真:假設之人。
10.接子: 假設之人。 11.讀:解說。
12.析:分。
13.精至於無倫:精,微小。倫,比。謂道微小至於無比。
14.忌:禁。 15.徂:亦作阻。
16.言之本:指「莫為」或「」或使之說為本。
17.一曲:一隅。一偏。 18.大方:大道。
19.足:及也。 20.默:猶意想。
譯:
少知問:「四境之内,宇宙之間,萬物的產生從哪里開始?」
大公調說:「陰陽互相輝映、互相傷害又互相調治,四季互相更替、互相產生又互相衰減。欲念、憎惡、離棄、靠攏,于是像橋樑一樣相互連接相互興起,雌性、雄性的分開、交合,于是相互為常相互具有。安全與危難相互變易,災禍與幸福相互生存,壽延與夭折相互交接,生還與死亡因此而形成。這些現象的名稱與實際都能理出端緒,精細微妙之處都能記載下來。
隨物變化的次序相互更替總是遵循着一定的軌迹,又像橋樑連接彼此兩方那樣地運動而又彼此相互制約,到了盡頭就會折回,有了終結就有開始;這都是萬物所共有的規律。
言語所能致意的,智巧所能達到的,只限于人們所熟悉的少數事物罷了。體察大道的人,不追逐事物的消亡,不探究事物的源起,這就是言語評說所限止的境界。」
少知又問:「季真的『莫為』觀點,接子的『或使』主張,兩家的議論,誰最合乎事物的真情,誰又偏離了客觀的規律?」
大公調說:「雞鳴狗叫,這是人人都能了解的現象;可是,即使是具有超人的才智,也不能用言語來稱述其自我變化的原因,同樣也不能臆斷它們將會怎麼樣。用這樣的道理來加以推論和分析,精妙達到了無以倫比,浩大達到了不可圍量,事物的產生有所支持,還是事物的產生全出于虚無,兩種看法各持一端均不能免于為物所拘滯,因而最終只能是過而不當。
『或使』的主張過于執滯,『莫為』的觀點過于虚空。有名有實,這就構成物的具體形象。無名無實,事物的存在也就顯得十分虚無。可以言談也可以測度,可是越是言談距離事物的真情也就越疏遠。没有產生的不能禁止其產生,已經死亡的不能阻擋其死亡。死與生并不相距很遠,其中的規律却是不易察見。事物的產生有所支使,還是事物的產生全都出于虚無,兩者都是因為疑惑而借此生出的偏執之見。我觀察事物的原本,事物的過去没有窮盡;我尋找事物的末緒,事物的將來不可限止。没有窮盡又没有限止,言語的表達不能做到,這就跟事物具有同一的規律;而『或使』、『莫為』的主張,用言談各持一端,又跟事物一樣有了外在的終始。道不可以用『有』來表達,『有』也不可以用無來描述。
大道之所以稱為『道』,只不過是借用了『道』的名稱。『或使』和『莫為』的主張,各自偏執于事物的一隅,怎麼能稱述于大道呢?言語圓滿周全,那麼整天說話也能符合于道;言語不能圓滿周全,那麼整天說話也都滯碍于物。道是闡釋萬物的最高原理,言語和緘默都不足以稱述;既不說話也不緘默,評議有極限而大道却是没有極限的。」
流沙河之譯
大公調答:「空間分出陰陽二氣,形成對立,有時候互相抗拒,有時候互相料理。時間引出一年四季,依次頂替,前一季生後一季,後一季殺前一季。這樣的環境裡,最初出現有機分子,其名曰幾。順從的幾被環境愛惜,逆反的幾被一半憎棄,乃有微生物勃勃然乍起。後來雌雄分立,通過性交,兩性生殖遂成慣例。物種演變過程,安全孕育危險,危險孕育安全;禍害轉成福利,福利轉成禍害;低速調到高速,高速調到低速。一切活物禀賦陰陽二氣,陰陽聚合便是生,陰陽散離便是死。
我所說的這些事實,有案可稽,從形式到內容,乃至細節,都是能認識的。繼承總是在創始的後面,乍起總是在回落的前面,碰壁就會向後轉,終點同時是起點,此乃事物變化的規律,客觀存在的必然。我們能談論清楚的,我們能認識透徹的,僅局限於物質世界而已。悟道的人不回溯萬物的起源,也不預測世界的未日。事涉玄境,超出言诠與思考的極限,誰也說不明白,所以不說為宜。」
少知又問:「齊國國都,稷門下面,有個自由論壇,我去聽過辨論。談到事物的變化,接子認為有原有因,季真認為無缘無故。這兩家的看法,考之以實情,驗之以真理,誰正?誰偏?」
大公調答:「雞鳴狗吠,眾所週知,並非無缘無故。但是,專業人士也說不明白某雞某犬某一次鳴吠的原因,更測不準下一次將怎樣鳴吠,有原有因又從何談起呢。變化著的事物,小到質子,瞧不見內部結構,大到宇宙,望不見外部週廓。研而究之,便會發現,所謂有原有因,所謂無缘無故,這兩傢的看法都未能跳出物質世界的局限,都不妥當。有原有因,執著於有,太實了。無緣無故,迷失於無,太虛了。一定的形式,一定的內容,物質才能夠存在。無形式,無內容,那是道,在物質結構的虛空處。物質,可以言詮,可以思考。
道,愈言詮愈思考背離愈遠了。懷胎在腹,要生的擋不住。停尸在床,已死的挽不回。生死現象擺在我們眼前,夠近了吧,還是看不透其中的奥秘。所謂有原有因,所謂無緣無故,不過是我們心頭拿不穩,懸擬的假設而已。我們面對事物的變化過程,來路迢迢望不見頭,去路遙遙望不見尾。既然沒頭沒尾,說了也是白說,因為說來說去不過是物理學。有原有因,無缘無故,作為立論的根據,始終局限於物質世界。
道非物質,哪能實而有之。物質實有,哪能虛而無之。本來是無名的模糊概念,取名為道,借了道路這個物象,便於眾人接受罷了。認為事物變化有原有因,認為事物變化無缘無故,這兩家都困在物質圈內,哪夠得上悟大道呢。悟道的人整天談物,談的仍然是玄學。不悟道的人整天談道,談的仍然是物理學。道在物的終端,亦即物質結構的虛空處,談也罷,不談也罷,都沒法表達出來,因為道是模糊概念。我們的態度應該是抛棄談與不談的方法論,面對玄境,悟得此處是理論的終端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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