眾罔兩問於景曰:「若向也俯而今也仰,向也括撮而今也被髮;向也坐而今也起;向也行而今也止:何也?」
景曰:「搜搜也,奚稍問也!予有而不知其所以,予蜩甲也,蛇蜕也,似之而非也。火與日,吾屯也;陰與夜,吾代也。彼,吾所以有待邪,而況乎以無有待者乎!彼來則我與之來,彼往則我與之往,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。強陽者,又何以有問乎!」
註:
1.眾罔兩:影處微陰甚多。 2.括:束髮。
3.搜搜:搜本作叟,無心運動貌。
4. 奚相問:何必率爾而問。
5.蜩甲:蟬蛻皮。 6.蛇蛻:蛇脫皮。
7.似是而非:謂影子和蜩甲、蛇蛻看起來相似,其實不然。
8.屯:聚集。
9.代:謝,隱息之意。
10.彼吾所以有待邪:影之所待者曰火陰夜。彼指火與日。
11.而況乎以無有待者乎:按無字原缺。 12.強陽:運動也。
譯:
影外的微陰向影子問道:「你先前低着頭現在仰起頭,先前束着髮髻現在披着頭髮,先前坐着現在站起,先前行走現在停下来,這是什麼原因呢?」
影子回答:「我就是這樣地隨意運動,有什麼可問的呢?我如此行止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。我,就如同寒蟬蜕下來的殼、蛇蜕下來的皮,跟那本體事物的相似却又不是那事物本身。火與陽光,使我聚合而顯明;陰與黑夜,使我得以隱息。可是有形的物體真就是我賴以存在的憑借嗎?何况是没有任何依待的事物呢!有形的物體到來我便隨之到來,有形的物體離去我也隨之離去,有形的物體徘徊不定我就隨之不停地運動。變化不定的事物有什麼可問的呢?」
流沙河譯:
半影說:「我的主人本影,你一會低頭一會仰臉,一會髮髻一會披髮,一會坐一會站,一會走一會停,為啥哟?」
本影說:「半影啊,你別不耐煩。潇潇灑灑本無心,跟著我的主人罷了,你何必追問我哟!我曉得自己在動,不明白為啥要動。主人若是蟬,我便是蟬殼。主人若是蛇,我便是蛇皮。蟬殼不是蟬,蛇皮不是蛇,似是而非哟。燈亮了,日出了,我蠢動。天陰了,日落了,我失踪。你當我能獨立,我想怎樣便怎樣嗎?你當我主人能獨立,他想怎樣便怎樣嗎,他和我一樣的處在有待狀態,我和他都是有待者呀。何況你,半影啊。依附著有待者,又何必不耐煩。你追問我,我敢追問他嗎?他來了,我跟著來。他去了,我跟著去。他徘徊我,我跟著徘徊。他和我都是可憐的徘徊蟲,我們有啥資格追問動因,動因的動因,動因的動因的動因,一直到那第一動因?」
本影的主人是你的身軀。身軀的主人是你的心靈。心靈也不是獨立的,也有主人,那就是外界的召唤。外界每一召唤又受制於另一不可知的動因。一個受制於一個,可以推演到無窮。這鏈條終端的第一動因,你永遠不可知,本影和半影又怎弄得明白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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