仲尼之楚,楚王觴之。孫叔敖執爵而立。市南宜僚受酒而祭, 曰:「古之人乎!於此言已。」
曰:「丘也聞不言之言矣,未之嘗言,於此乎言之: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傢之難解;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;丘願有喙叁尺。」
彼之謂不道之道,此之謂不言之辯。故德總乎道之所壹,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,至矣。道之所壹者,德不能同也。知之所不能知者,辯不能舉也。名若儒墨而兇矣。故海不辭東流,大之至也。聖人並包天地,澤及天下,而不知其誰氏。是故生無爵,死無謚,實不聚,名不立,此之謂大人。
狗不以善吠為良,人不以善言為賢,而況為大乎!夫為大不足以為大,而況為德乎!夫大備矣,莫若天地。然奚求焉,而大備矣!知大備者,無求,無失,無棄,不以物易己也。反己而不窮,循古而不摩,大人之誠!
註:
1. 觴:酒器之總名。
2. 孫叔敖:是宣公十二年,為楚相國,與勇士宜僚同時。當時孔子未生,莊子假借。
3. 然曰:古人飲酒之先祭。
4. 古之人乎,於此言已:言古之人宴會之間,常有言以相規。
5. 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:成玄英疏: 「楚白公勝欲因
作亂,將殺令尹子西。司馬子綦言熊宜僚勇士,
若得抵五百人。遂使屈之,宜僚正玩手中彈丸,
不與使言,使因劍乘之,宜僚不懼亦不從,亦不
言它。白公不得宜僚,反事不成。」
6. 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:秉羽,執羽扇。郢,楚都。
郢人即楚人,投兵,棄兵。林雲銘曰:「二人皆
以行為解難息兵,則言實用不着。」
7. 丘願有喙三尺:喙,嘴也。凡鳥嘴長者多不益言。孔子意
不能言,亦不願言也。
8. 彼:指孫叔敖及熊宜僚。 9.此:指孔子。
10.總:集也。 11.一:齊一。
12.不知其誰氏:聖人有功不耀。故雖澤及天下而不知誰。
13.實:猶利。 14.不摩。摩,合也。
譯:
孔子說:「我聽說有不用言談的言論,但從不曾說過,那就在這里說上一說。市南宜僚從容不迫地玩弄彈丸而使兩家的危難得以解脱;孫叔敖運籌帷幄使敵國不敢對楚國用兵而楚國得以停止征戰。我孔丘多麼希望有只長三尺的嘴巴來說上幾句呀!」
言語停留在才智所不知曉的境域,這就是最了不起的了。
大道是混沌同一的,而體悟大道却個不相同;才智所不能通曉的知識,辯言也不能一一列舉,名聲像儒家、墨家那樣的人,也常因强不知以為知而招致凶禍。
所以,大海不辭向東的流水,成就了博大之最,聖人包容天地,恩澤施及天下百姓,而百姓却不知道他們的姓名。因此生前没有爵祿,死后没有謚号,財物不曾匯聚,名聲不曾樹立,這才可以稱作是偉大的人。
狗不因為善于狂吠便是好狗,人不因為善于說話便是賢能,何况是成就于偉大的啊!成就偉大却不足以算是偉大,又何况是修養心性隨順自然啊!偉大而又完備,莫過于天地;然而天地哪里僧求取什麼,却是偉大而又完備的哩。偉大而又完備的人,没有追求,没有喪失,没有捨棄,不因外物而改變自己的本性。返皈自己的本性就會没有窮盡,遵循恒古不變的規律就會没有矯飾,這就是偉大的人的真情。
流沙河譯:
孔子致答詞說:「在下孔丘仰慕古人不議論的議論,所以迄今未嘗議論,不過願意借此機會說兩句。熊宜僚,會抛球,捌球在空,壹球在手,不理睬說客的引誘,拒絕參加械鬥,化解兩派對立的深仇。孫叔敖,睡大覺,心中無煩惱,羽扇搖搖,做無為而治的宰相,敵國不敢侵擾,鏽了英雄豪傑的戰刀。我願有叁尺的嘴,空發議論?」
他們叁人,熊宜僚和孫叔敖可以說是不修道而暗合道,孔子則是不議論而議論了。
天道無私,對待任何人皆是壹樣的。人的德養歸結在道的原理內,便到頂點了。人智有限,智力圈外的事物是不可知的。人的議論停步在智力圈的邊缘上,便到頂點了。道對待任何人皆壹樣,德養卻因人而異,因為修道者各有心得不同嘛。智力所不可知的事物,再議論也是枉然,因為發言者自己也不明白嘛。例如儒、墨兩傢那樣爭鳴,強異德為同德,強不知為可知,那就兇多吉少啦。
海洋不拒收任何向東流水,所以大極了。聖人胸懷宇宙,造福人類,而不讓百姓知道他是誰。生前不受爵禄,死後何須謚名,事蹟隨風飄散,放棄歷史地位,因為他是大人,沒有那些低級趣味。
好狗不愛吠,好人不愛吹。吹都不愛,還會受作偉大狀嗎!故作偉大狀,偉大不起來,努力養德,德能養起來嗎!天地最大最完備,自然而然形成的,何曾作過努力。大人懂得怎樣完備自己,無所努力,無所失,無所棄,不與外物作交易,順其自然而已。回歸自己的天性,谨守不渝。遵循古道的原理,不搞伪飾。從這兩方面可見大人的誠實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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