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人緩也,呻吟裘氏之地。祗三年而緩為儒。河潤九里,澤及三族,使其弟墨。儒墨相與辯,其父助翟。十年而緩自殺。其父夢之曰:「使而子為墨者,予也,闔嘗視其良?既為秋柏之實矣。」
夫造物者之報人也,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,彼故使彼。夫人以己為有以異於人,以賤其親。齊人之井欽者相捽也。故曰:今之世皆緩也。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,而況有道者乎!古者謂之遁天之刑。聖人安其所安,不安其所不安;眾人安其所不安,不安其所安。
莊子曰:「知道易,勿言難。知而不言,所以之天也。知而言之,所以之人也。古之人,天而不人。」
註:
1. 緩:人名,假借,儒者的象徵。
2. 呻吟: 吟讀也。 3.裘氏:地名。
4.河潤九里:澤人廣遠,如河水之潤溉九里。
5.三族:父族,母族,妻族。
6.翟:墨子。
7.闔胡嘗視其良:謂何不試視我墓。
8.報:猶賦與。
9.彼故使彼:意謂緩弟固有墨性,非緩之功。
10.夫人:指緩。
11.齊人之井飲者相捽:捽,有擊字義。言齊人有井,來汲飲者,
井主軏相搏擊之,自以為井田己鑿,而不知
井水乃出於天然。
12.遁天之刑:遁天,指逃避自然。
13.所安:指自然。
14.所不安:人為。
15.古之人:應為「古之至人」。
譯:
鄭國有個名叫缓的人在裘氏地方吟咏誦讀,只用了三年就成了儒生,像河水滋潤沿岸的土地一樣潤澤着廣遠的地方,他的恩惠還施及三族,并且使他的弟弟成為墨家的學人。儒家、墨家不能相容而相互爭辯,緩的父親則站在墨家一邊。
過了十年缓憤而自殺,他的父親夢見他說:「讓你的兒子成為墨家,還是我的功勞。怎麼不看看我的坟墓,我已變成秋天的柏樹而結出了果實!」
造物者所給予人們的,不會賦予人的才智和能力而是賦予人們的自然本性。缓的弟弟具備了墨家的禀賦因而能使他成為墨家學人。
緩總認為自己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才這樣輕侮他的父親,就跟齊人自以為挖井有功而與飲水的人抓扯扭打一樣,看來如今社會上的人差不多都是像緩這樣貪天之功以為己有的人。自以為生活中總是這樣,有德行的人却并不知道這樣的情况,更何况是有道的人啊!古时候人們稱這種貪天之功的做法是違背自然規律而受到刑戮。
聖哲的人安于自然,却不適應人為的托擺佈;普通人習惯于人為的擺佈,却不安于自然。
莊子說:「了解道容易,不去談論却很困难。了解了道却不妄加談論,這是通往自然的境界;了解了道却信口談論,這是走向人為的塵世。古時候的至人,体察自然而不追求人為。」
流沙河譯
回鄉辦學,招收附近九村親戚家的子弟,培養他們成為儒生。當時儒傢並不吃香,吃香的是墨傢,所以鄭緩安排弟弟鄭翟到外地讀墨家辦的大學。儒家墨家,道路不同,主義互異,常常論戰。鄭翟畢業回傢,當然敵視鄭緩。兄弟倆免不了主義衝突,常常在飯桌上打嘴仗。每次衝突,鄭老太爺總是站在老二鄭翟這邊,批判老大鄭緩。
家中墨風壓倒儒風,橫掃長兄面子。如此衝突十年,鄭緩恨父親老不死,自殺抗議。鄭緩死後,儒魂不散,託夢給鄭老太爺,說:「你那個老二投靠墨家,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。自作自受哟!自討苦吃哟!去看看我的坟墓吧,柏樹結滿了苦果哟!」
真是鄭緩一手造成的嗎?我看未見得吧。
大自然塑造人,給他天賦,亦即自然屬性,而不給他人偽,亦即社會屬性。有什麼傾嚮的天賦,就會選擇什麼派別的人偽。一個人,扮演儒,扮演墨,是自我選擇的結果,不是誰安排的。鄭翟如果沒有墨派傾嚮的天赋,就不會染上墨派的人偽了。
儒派迷信教育功能,認為儒典就能塑造儒生。這是貪天之功,看不見大自然的作用。鄭緩也許相信自己功能特異,一手便能造個墨弟出來。他因此而怨弟,而恨父,而抗議,而自殺,未免可笑。
在下莊周曾遊齊國,到過濟南。濟南多泉,鑿個淺井,便有泉水湧出。有個家伙在驛路旁鑿得井泉,插個牌牌,上面寫著“喝水莫忘鑿井人”。過客飲了,必須給他價錢,還要喊他爺爺。有那些莽漢子既不給錢也不喊爺,他就要和人家打架。
他說:「泉水是俺一手造出來的,絕不是什麼天赋!」
表面看,鄭緩是自殺,其實是被殺。這類家伙違抗了大自然,犯有重罪,判處死刑,或自己執行,或假手他人。古人說的逆天判刑,便是如此。
聖人安身於適合自己安身的地方,不安身於不適合自己安身的地方。相反,眾人安身於不適合自己安身的地方,不安身於適合自己安身的地方。
莊子說:「學道懂道,不算困難。難在懂了而不誇誇其談。懂了而不誇誇其談,因為他已回歸自然。懂了而去鼓動宣傳,熱情洋溢的人偽表演,可見他仍然是門外漢。古代的修道者謹守天真,與一切裝腔作勢的人偽絕缘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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